失乐园
by西雨客
你们听过海豚的哭声吗？
我听过。
【一】
纳格是海洋馆新买来的一头海豚。
运来的时候我在场。那辆大卡车停在室外一处大水池旁，司机下车打开后车兜，拽着盛满水的塑料膜一角，使劲一扯。嚯得一声，塑料膜出现了裂口，并在水压下骤然爆开，水流哗的一声从车厢里粗鲁地窜进水池。
水流中，一头黑灰色的海豚无助地摇摆着身子，重重地摔进了下方的池子，好久都没有浮出来。
卡车走了。我爸爸来了，他是这个海洋馆驯兽负责人。
“它……是从哪买来的？”我不解。
“从一个水族馆买的。”
“那个水族馆从哪买来的？”我仍旧不解。
“可能是自己养的吧。”
“从小养的吗？那它妈妈从哪来的……”
爸爸不耐烦地敲敲我的脑袋，直嚷我走：“东野，去别地玩吧。”
“不，我要在这。”
爸爸没办法，只能无奈地说“好好”，但让我距离池子远点。
我退了几步，退到了一旁的台阶上，站上去，踮起脚，又看向池子。阳光下的水池波光粼粼，在那一晃一晃的金光下，那头海豚胆怯而警惕缩在池子底下。它察觉到我的目光，微微偏头，看向了我。我有些惊喜，忙伸出手，挥了挥。但它转过去了头。因为爸爸开始蹲到水边。
“啪！”爸爸拍了下水面，成功吸引了那头海豚的注意，喊：“小家伙，别怕，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家了。”
爸爸对朝他看来的海豚很满意，再拍了一次，又说：“饿坏了吧小家伙，浮上来吧，来吃鱼！”说着，他从身后的桶里掏出一条硕大的乌鲻，捏着它的尾鳍，放到水里晃了晃。
那海豚看起来瘦巴巴的，也不知道饿了多久，见到那鱼的一瞬间，几乎想要冲过去。但它并没有上前，而是在慢慢后退，它眼睛里透着疑惑和深深的不信任。爸爸尴尬地一笑，随手松开了鱼。鱼顺着爸爸的推力，在水中划了一道优雅的弧线，飘到了那海豚的面前。
那海豚就死死盯着面前的鱼，良久，终于咬过去，然后粗鲁地咽了下去。
爸爸笑了起来，手里又抓起一条鱼，放到水里：“来来，这里还有，尽管吃，饿坏了吧！”
那头海豚就狼吞虎咽地吞下了一条又一条鱼。
直到它吃饱了，直到它眼神中的警惕慢慢褪去，爸爸才转过头，对我说：“东野，你说我们叫它纳格好不好？”
【二】
几天后，纳格放松了下来，开始正常地换气、游泳和吃食。但是仍在挤下来的训练上出现了问题。
不论爸爸怎么诱导纳格，它都完不成哪怕最简单的动作。像爸爸左手拿条鱼在它眼前晃晃，右手拿出一只球晃晃，然后把球抛远意思是你去把球叼来就给你鱼吃。可纳格却只是看着；再比如爸爸下到水里跟纳格互动，他指着一个方向让纳格游去，纳格也只是看着，或者朝别的方向游……
爸爸实在耗尽了体力，便上了岸休息。
我问：“纳格是不是不明白你要干什么啊？”
爸爸不满地哼了一声：“你是在质疑你老爸的本事喽？它肯定明白，而且它很聪明。”
“那怎么学不会？”
“就是因为太聪明了！或者是……我总觉得它心不在焉。”
那天晚上，爸爸去办公室整理材料，我就在休息室等他，等着等着就困得睁不开眼了。
迷迷糊糊的，我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。那声音细若蚊咛，像是穿越万水千山后的最后余音，带着点湿润的悲伤。
是谁在哭？我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休息室只有我一个人，一下子惊醒了。
门外是昏暗的夜灯，哭声突然听不到了。
我强打精神，出了门朝爸爸的办公室挪去。这时，哭声又传来了，低低的，悲伤的。我贴着墙缩着，循声看去，模糊幽暗的水池中，纳格浮在水面，长吻扬起，正发出那种类似哭泣的声音。它发现了我，滴遛一下钻回了水里。
我也不再害怕，走到水池边，蹲下，轻轻地用手拨动水面，说：“纳格，纳格，你能听见吗？你有什么心事吗？你的叫声让我……很难过……”
我的指尖上绽放了一朵又一朵水花，纳格却没有浮出来。
“好吧，我忘了你不会说话……不过，纳格，我希望你能融入我们，并变得快乐……”
纳格一直都没有浮出来，但我看到它在水中静静地看着我，看着我的眼睛。
【三】
又训练了几次。效果依旧。
爸爸皱起眉头，不得不考虑别的训练方法。
海洋馆依海而建，室外表演池是跟一处小海湾紧紧相连的。那个花费不菲代价修建的表演池跟海湾之间用坚固的铁栅栏隔着，自然而充满活力的海水在它们之间肆意穿行。每次有大型节目，都会在这里表演。海豹、海狮还有最引人注目的海豚。
除了新引进的纳格，海洋馆还有7头海豚。它们在每次表演尾声压轴登场，每次都轻而易举成为“舞台”的焦点。
又是一场表演。爸爸打开这七头海豚休息池子和表演池的铁闸门。它们接到了命令，开始在水底并行、冲刺，像七艘身披战甲所向披靡的潜水艇。纳格则被引到了一个特殊的位置，在那里它可以透着玻璃看到表演池发生的一幕。
爸爸想要用同伴的行为刺激纳格，使得它接受“表演”，并能学会“表演”。
那七头海豚默契地刺破水面，齐刷刷仰起头，挥着左鳍给观众打招呼。观众席上爆发了热烈的掌声。
纳格贴在玻璃旁，目不转睛地看着。
我站在纳格的旁边，负责观察它。这是爸爸交给我的任务。
爸爸出场了，他跟六个驯兽师一起下到了水里，朝海豚们挥手。海豚们听话地潜入水底，潜到他们的身下，用宽阔的额头顶住爸爸他们的脚，然后摆动尾鳍，带着七人在水面上疾驰。
环着水池绕了一圈，海豚们在爸爸他们挥起的手势中载着他们慢慢钻入了水底。
七豚七人全部沉入水底，整个表演池突然变得静悄悄。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光芒闪过的水中，七个黑影顶着另七个黑影，倾斜、下潜、倾斜、上浮，然后猛力地甩起尾鳍，在所有观众期待的目光中，“嚯”地刺出水面，优雅地，高高地，冲出水面！
它们在至高点停滞下来，然后丢下继续飞舞的七人，歪头，甩尾，又“嚯”地刺入水底。
掌声雷鸣般响起，观众席上甚至还有很多小孩子激动地跳了起来。
即使这样的场面见过多次，我还是觉得非常精彩和震撼。
我偷偷观察纳格，见它死死盯着表演池，盯着那跳跃的七头海豚，眼神闪烁。
在那七头海豚游回来后，纳格居然迫不及待地迎接过去，跟海洋馆的同伴第一次有了接触。它停在它们中间，被它们围绕着。
爸爸的方法果然奏效。
那晚爸爸继续加班，我睡得迷迷糊糊，好像又听到一阵哭声。
那哭声不是一道，好像是好多道，但我也数不清是几道……它们从四面八方幽幽地飘来飘去，轻轻地回荡在我的梦里。
【四】
纳格整个变了样。那些表演动作它几乎一学就会。
叼球、挥手、拍水、跳跃接球、花样游泳……
纳格跟那七头海豚住在了一起。那七头海豚经常跟纳格一起比赛跳高。它们含着一口气，潜入幽深的水底，折返，扭动身体，箭一般刺破水面，冲向高空。
起初，纳格没那七头海豚跳得高，它总是比它们矮上半个身子。但纳格很善于学习、怎样更大效率的摆动自己的身体，怎样在出水时调整到一个阻力更小的角度，怎样在空中划出更流畅的线条……
纳格一点点地超过了那七头海豚。从矮了半个身子、矮一个头、半个头、持平、再高出半个头、一个头、甚至是半个身子。
即使是这样，纳格还是一如既往地练习，它好像不满足于超过那七头海豚。而那七头海豚也同样在一旁游曳跳跃，给它“加油鼓劲”。
奇怪的是，那段时间，我再没有听到哭声。
爸爸看着这些变化，忍不住地赞叹纳格既聪明又努力。
爸爸决定让纳格跟七头海豚一同出场，那天他高兴地提了几桶鲜鱼，来到海豚们休息的池子，把那些鱼撒到水里。表演的前一天，爸爸会给它们一些犒劳。
“吃吧，吃吧，明天期待你们的完美演出。”爸爸乐呵呵地说。
我拿着一条鱼丢给浮出水面的纳格。它吞下了鱼，看了我一眼。我形容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，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和深藏不住的激动。
“明天加油哦！”我给它打气。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然后折回了水底。
那天晚上，我没在海洋馆过夜。爸爸回家对我说他听到好多道哭声。
那确实是一场堪称完美的演出。
八只海豚在清澈见底的水里上下游动，聚合时像一个神秘而黝黑的洞穴，分散时像骤然绽放的黑色莲花，它们盛开在阳光绚丽的午后，带给人们热烈而震撼的舞蹈。
它们忘情地游嬉，毫无规律却美到极致的泳姿，甚至杂乱而热情地拥抱。
整个表演场鸦雀无声。
“好像……有什么不对劲……”爸爸紧紧地皱着眉头。
“什么？”我正看得出神，有些不解地问。
他没理我，只是死死盯着表演的海豚们。
海豚们开始渐渐地跃出水面。它们交错缠绕着依次绽放，像一枚枚子弹射向天空，而后“轰”地一声再次钻入水里。
“不对！只有七头海豚跃出水面过，少了……少了纳格！”爸爸手里的一罐汽水被攥得咯吱吱响，“可它不是排练得好好的，这样临场发挥是在搞什么鬼？”
我疑惑地看去，终于在晃动的水底发现不停转换位置的纳格。我有些吃惊，如果不是爸爸的提醒，我根本就注意不到始终只有七头海豚在跳跃。
这样眼花缭乱的表演了一阵，藏着的纳格终于有了动作。只见它浮出水面，深吸了一口气，然后猛地钻进水里，直潜到最底，然后仰起头，跟其余七头海豚一起朝水面拼命地冲过去。
它们刺破水面，高高地跃到了半空。纳格渐渐超过那七头海豚，半个头、一个头、半个身子……一个身子……还在继续超过……
场上爆发了无与伦比的掌声。
纳格就在万众的目光中，跃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高度，然后它一个摆尾，跃过那道横亘在海湾和表演池中的铁栅栏，划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，“咚”一声钻进了水里，不，准确的说是钻进了海里。
人群没明白过来，继续在鼓掌。爸爸捶胸顿足地跑到栏杆处时，纳格已经不见了。
【五】
纳格就这样逃走了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在振聋发聩的掌声中。
馆长和爸爸等一干负责人进了会议室，良久才各自阴沉着脸出来。之后大家都去了海湾，上了一条中型游览船，忙活起来。
“爸爸你们要干什么？”我跑过去。
“把纳格找来。”
“怎么找。”
“当初买来它时就在它麻醉状态下植入了芯片，卫星定位能找到它。”爸爸说，“纳格的逃遁给海洋馆带来了很多负面的影响，馆长让我们尽量抓它回来……”
“那我也要去！我想知道它为什么逃走。”
爸爸想了想，可能觉得这次出海也不过算一场短程旅行，便说：“那你跟来不要乱碰东西。”
除了大人，船上还有几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。他们都是各位叔叔的孩子，不过他们看起来很兴奋。有什么可兴奋的？如果纳格在海洋馆不高兴我宁愿它回到大海。
纳格的卫星坐标在不停地移动了三个小时后，开始在一个地点游移起来。爸爸调出了那个地点的卫星图片，显示的是一处乱石嶙峋的大海湾。
“兴许累了，或者说那是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……”爸爸说。
确定了位置，我们的船就加大马力开了过去。三个小时后，我们接近了那个海湾，如所料的一样，雷达显示水底有凸起的礁石，大船没法继续行驶。于是大家纷纷拿起望远镜朝那处海湾看去。可刚举起望远镜，远处的一幕就惊呆了所有人。
一艘小船正遭到纳格的进攻。那是一艘小型渔船。
而此时纳格正在水里翻滚，一边躲避着船上两人奋力投来的鱼叉，一边瞅准机会用身子狠狠地撞击船身。小船被撞击的在海上晃动不已，那两人也震得不得不弯下腰抓紧船梆。而小船被纳格顶得彻底转过身，背面的景象彻底暴露在我们的眼前。
一头海豚被细密的渔网死死包裹着，渔网已经被收起了大半。那头海豚被吊在半空，身子扭动，只能痛苦地挣扎着。
那两人居然在偷猎海豚！
一个人费力地抓紧船沿，然后艰难地后仰，抄起一把刀，趁纳格再次撞来时，狠狠地劈了过去。
纳格见刀子袭来，想避开可已经来不及，背上挨了一刀。刀子划开了纳格的皮肤，血液涌了出来，将海浪染成了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红花。可疼痛非但没让纳格退后，反而使得它更暴戾起来，只见它直接高高跃起，用自己的身躯朝两人砸去。
两人大吓，跳到了一旁。纳格摔到了船板上，在上面砸了一个破洞。纳格重新跃入水中，虚弱地看着咕咕灌水的船，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。
“快，我们得去组止它！它是想同归于尽啊！”爸爸丢下望远镜，跑到栏杆旁去解备用小艇的缆绳。
等爸爸和另外两位叔叔赶过去，那小船已经岌岌可危。小船上的海豚也几经从网子逃了出来，同样虚弱地漂浮着。
爸爸带着怒意把两人带回到大船上。纳格跟了过来，依旧怒气冲冲的。
我看到它那伤痕累累的身体，忍不住探出身子，伸手摸它。它先是有些抗拒，但还是任由我摸它，可它的注意力仍在那两人身上，眼神可怕地盯着他们，好像他们身上有什么它不惜同归于尽都要得到的东西。
爸爸打开手机报了警，对那仍后怕不已的两人并不客气地说：“你们做的什么事待会好好去跟林警说道说道吧。”
说完这些，爸爸深深地看了眼纳格，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。他朝我走来，走到纳格上方，探出身子，手臂携着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纳格。
“爸爸！你干什么！”我懵了，几乎条件反射地大喊。
匕首卷起一道明亮的冷光，刺到纳格的背鳍后方，然后随着爸爸手心的动作，猛地深入，狠挑，并成功在纳格痛苦的叫声中带出来一个黑色硬币般大小的东西。那东西划出了一个美丽的抛物线，“噗”一声钻进了海里。那应该是植入纳格体内的芯片。
爸爸收回刀子，叹了口气：“纳格，你走吧，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。”
说完他回头对着目瞪口呆的我们，笑了笑：“纳格抓不回去了，责任我担着。”
【六】
我们离开了，留下了虚弱得无法再跟过来的纳格。
我眼前朦胧起来：“爸爸，纳格不会有事吧，它伤得这么重，我们……”
爸爸摸摸我的头，然后看了看那缩成一个点的海湾，说：“它的伤没有大碍，它会好起来的，放心好了。”
船靠岸，那两个偷猎者就被带走了。爸爸和我去做了证人。
审问后。我们从林警口中得知了纳格的身世。
我们一直以为纳格只是水族馆合法饲养并出售的，没想到却是三个月前被那两个人在之前的海湾捕到的。当时跟纳格在一起的还有两头海豚，它们落在渔网陷阱里，挣扎无力，被卖给了那个与爸爸所在海洋馆有贸易往来的非法水族馆。
后来林警去了那个水族馆调查，得到了另外两头海豚的去向，知道了它们被内地两家海洋馆分别买去。
可，后来的消息却是，等到林警赶去，那两头海豚因为极度不适应而……接连死掉了。不是每个海豚都能适应人类强迫给予的生活，也不是每个海豚能学会哄“人”开心的表演。
得知它们死去的噩耗时，我脑子刷地一片空白。爸爸点了根烟，狠狠地抽了一下，也默默叹着气。
而那两头海豚跟纳格是什么关系？亲人？朋友？还是……
我想我是永远不会知道了。
再后来，有次我又在海洋馆等加班的爸爸。在寂寥而冰冷的海洋馆里，又响起了一阵哭声。一二三四五六七，七道，不多不少。
哭声幽幽地回荡海洋馆，让人不免心酸。我敬佩这七头海豚，它们在人类构筑的“铁笼”里没有丧失本性，它们帮助了纳格，它们肯定同样渴望大海，渴望可能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自由吧。
后来，附近地区传出这样的奇闻：出海的渔船总是会被一头发疯的海豚攻击，赶也赶不走……有时去海边散步，晚上还偶尔能听到悲伤的哭泣声……
是的，人们都说纳格是个疯海豚。
是的，疯纳格在悲伤地哭泣。
我想，纳格肯定仍在不停地寻找那两头海豚吧。
不停地，不停地，抱着那么一丝，不存在的……希望。
雄伟壮观装满人类欢笑的海洋馆耸立在海边，像一头吞噬光明的巨兽。我仰头看着它，突然想，这个世界上，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失乐园呢？
哈，肯定超多吧。
你们听过海豚的哭声吗？
我听过。
（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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